前幾天上課時,汪子翔看到我,指著我對我說:
「虛無主義者,哈哈哈。」
「那是三小?」我問。
「不知道。」
人會心痛心碎、會痛哭流涕,但演化論不會,然而悲傷的能力卻是演化賦予我們的。悲傷的演化意義可能來自防衛性悲觀(Defensive pessimism),是一種未雨綢繆、以防萬一的情緒展現。
但令演化論也意外的是,體認到它的人竟會無止盡的悲傷,這反映在古今中外悲劇的描繪、悲觀主義者的理念由來及思想家或劇作家對悲劇的熱衷。悲傷是一種功能性的演化結果,卻也是無可避免的必然情緒體驗。這種悲傷與一般的難過迥異,它不強烈,而是緩慢而持續的、牽涉到一種對人生體悟的感慨與哀怨。
體認到「時間」的自我意識將會受到無止盡的折磨,這種折磨更勝於肉體的疼痛,動物只存活於當下,但人卻可以思考過去及未來,因此人可以預知自己最終的命運——死亡,這樣的懼怕無可避免的、重複的出現在人生每一時刻中,提醒著我們人難逃一死、且無力改變。 — Dienstag, 2009 [1]
這樣的悲傷可能有一大部分來自於低落的可掌控性(Allen R. et al., 1993 [2]),而這來自於覺察原則的確立與不可改變性:現實世界中的規則是如此的堅定不移、掌控了整個世界,人的所有掙扎都是徒勞無功的。舉例來說,肉眼可見的簡單物理世界,幾乎可以用古典力學以蔽之,雖說更複雜的現象物理暫時無能為力,但我們知道那是來自於人的無知,而不是原則多變或毫無規則。
生命的出現給了人們一些賦予意義的空間:生命的生生不息、四季的繁榮與茂盛、卓越的歷史或偉人。生命是如此充滿希望而讓人覺得活著有意義。人用自己的一點方法保有了自由意志,那對於人來說是最後一根浮木、最後的希望與救贖。然而演化論拋去了它。或者說,意識及自由意志純粹是演化下的產物,是它賦予給高等生物的演化結果,因此意識之下的任何附屬產物,仍無法脫離演化這條規則。
又或者說,你以為你之所以獨特的個性與特質是注定基因多樣性的一塊拼圖,你以為是人生意義的配偶與家庭純粹是快速篩選優良基因的策略,你做了覺得愉悅的穿著打扮及擇偶行為注定是有性生殖的競爭過程,你以為人之所以為人的自我覺察與自我意識注定是知覺的終極產物[3],你的學習、成長與自我實現也注定是意識的實際展現。
是的,我們是演化出來的動物,我們的一切行為大致上都符合演化的要求。我們可以故意叛逆的去挑戰他,可以因為演化要我生,我便故意死;可以因為演化要我追求快樂,我就享受痛苦。任何人絕對都擁有這樣的自由意志,但那不是永恆的,願意去死、對演化論叛逆的人,演化論根本也不需要給你任何懲罰——因為你已經被淘汰了。
這就是主宰生命的徹底規則,而我們能做的一切就只有遵循他,剩下唯一能讓自己過的快樂的方法就是賦予一切演化要求我們追尋的事物自己的意義、自己的詮釋、專屬的合理化策略,然後活著。
人類是懸賞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我把文化看作這些網,所以對文化的分析不是尋找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探究意義的詮釋之學。 — Clifford Geertz, 1973 [4]
簡單來說,你認為一切有意義的事物,終究只是你自己賦予給它的。
我們一直前進的、展望的未來,最終只是這道光——演化——所指引的方向,我們正倒退著往前走,眼前留下的足跡、記憶、歷史、器具、經典名著、詩歌經文、科技進展、文明成就,只不過是演化這道光的殘影,但它太過刺眼,回過頭只能得到一片暈眩。
A nihilist (虛無主義者) is a man who judges of the world as it is that it ought not to be, and of the world as it ought to be that it does not exist. According to this view, our existence (action, suffering, willing, feeling) has no meaning: the pathos of ‘in vain’ is the nihilists’ pathos — at the same time, as pathos, an inconsistency on the part of the nihilists. —Friedrich Nietzsche, 1901 [5]
然而,這樣的悲傷體驗並不完全是悲傷的,許多人都曾經歷過悲劇的喜悅(tragic pleasure),亞里斯多德曾說:「悲劇的喜悅有他的獨特性。悲劇作家是經由模創憐憫和恐懼來引發喜悅,是一種必須由情境產生的特質。」的確,這種對於悲劇感到悲傷的體驗似乎已經不是哀傷(grief)或痛苦(pain),它是展示痛苦,但卻一併帶來愉悅。
人類已經本能的意識到悲劇的痛苦與其他所有的痛苦是不同的。悲劇中存有某種東西,使得他與其他災難有著鮮明的區別。痛苦產生愉悅——所有曾經體會過這矛盾的人,都能同意這項人的本能所做的見證。悲劇的愉悅本身自成一格,『憐憫和敬畏,以及一種情感因此得到洗滌和淨化的感受。』亞里斯多德這樣稱呼它。『面對死亡時,生存意志的再度被肯定。當這樣再度被肯定時,面對生存意志的不可磨滅,人覺得欣喜。』尼采說。 —Edith Hamilton, 1993 [6]
虛無主義及悲傷的心理感受不必然帶來消極的人生態度,雖尼采說:「上帝已死(Gott ist tot)」,指的是上帝所建構的道德標準與秩序的解構,這樣的解構會帶來心裡深處的恐懼,但人依然可以找到另外的可能性,所以人不再需要向超自然的力量尋求協助,而可以建構一套全新的價值,尼采稱之為超人。
或許,悲劇快感的根本來源就在於意識到舊世界的解構與新世界的即將建立,「憐憫、敬畏、和諧、提升——這些就是構成悲劇愉悅的因素。」[6]
參考資料
[1] Dienstag, Joshua Foa. (2009). Pessimism: Philosophy, Ethic, Spirit. (pp. 22).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Translated by Yi-Hung, Liu.
[2] Allen R. McConnell, Christine M. Bill, William N. Dember, Anthony F. Grasha. (1993). Current Psychology: Developmental, Learning, Personality, Social. (pp. 195-215).
[3] 不熟悉以演化意義來解釋意識的人可能會覺得有很大爭議,可以參考這樣一個淺顯易懂的形容:人感知到外在訊號,叫做知覺(看到一道光);對外在訊號的解釋,叫做詮釋(可能是來自月亮的一道光);對於詮釋的進一步詮釋,則是意識(為什麼今天的月亮這麼圓呢?)。而這樣的逐步過程,恰好符合演化的順序。(改自:陳穎青,2012,意識如何誕生——一個演化角度的假設,內容推進實驗室,http://www.contnt.net/2012/06/blog-post.html。)
[4] Clifford Geertz. (1973).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Basic Books.
[5] Friedrich Nietzsche. (1901). The Will to Power. Section 585. Translated by Walter Kaufmann.
[6] Edith Hamilton. (1993). The Greek Way. Chapter 11, The Idea of Tragedy. W. W. Norton.